《妈阁是座城》是严歌苓的小说,于本月中被搬上银幕。电影上映后,人物形象不够丰满、过于“玛丽苏”等批评充斥在散场后的电影院和网络空间;但在笔者看来,导演在创作时,并不满足于将原著直接当作剧本来用(事实上,严女士的书中不少桥段电影感相当足),而是大胆地添加了许多不见于原著的桥段,并因此塑造了不同的梅晓鸥、段凯文、史奇澜等角色。虽然这样的改编仍然有令人不太满意之处(如女主的“圣母心、恋爱脑”),但是仍然能够赋予即使是看过原著的读者以新鲜的故事体验。
从舞台到背景:电影中的时代感营造
虽然已经远离中学语文考试套路多年,但是在观影时,“时代背景”这个词组仍然在笔者脑海中回荡。《妈阁是座城》,妈阁就是澳门之别名,但是严歌苓女士并未着太多墨于这座城。这一方面体现在故事发生的地点,如原著中女主梅晓鸥与第一位恋人卢晋桐、尚姓商人的不少纠葛发生在拉斯维加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妈阁仅仅为整个故事提供了一个空荡荡的舞台。严女士集中描绘了主角团的爱恨纠葛,而妈阁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营造氛围”的都市。笔者窃以为,如若故事乃发生于拉斯维加斯、 摩纳哥或上世纪之上海滩,其实对于剧情推进并无太大影响。然而电影则不同:导演力图展现出一个具有细节的、令人感觉真实的、与主角故事产生互动的、且具有时间跨度的澳门。电影是如此地想突出澳门的特点,以至于甚至连妈阁指代澳门这一层隐喻都极少出现(反观原著,有大量的篇幅仍然使用妈阁这个称呼)。
原著和电影的分途,在开头时已经有所昭示:
“隔着一百多年,在机场等候误点航班的梅晓鸥想象这个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个个头朝下按在半满的马桶里,心里数‘一、二、三、四……’好了,讨债的回去了。梅吴娘就这样连着杀死梅家三个男婴。”
原著以梅晓鸥的祖上故事作为引子,讲述了梅大榕和梅吴娘这对夫妻的恩怨。
电脑电影中的梅晓鸥
梅大榕前往加州淘金,吃苦耐劳,好不容易攒下资财,却在回来的渡轮上迷上赌博,输个精光,以至于船还没靠岸便已被迫返加州继续当矿工。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有次在下船前不但未输反而赚到,似乎是个完满的结局。然而,回到广东家乡的梅大榕终究恶习不改,最终输光了自己淘金得来的全部的家产。他又前往太平洋另一端,继续着淘金——船上赌博输光——再去淘金——再次输光的循环。最终,在输得赤条条之后,他选择了投海自尽。而梅吴娘则是个反抗的女性形象:她在发现了梅大榕的恶习之后,采用极端的自己做主的方式来拒绝婆家生男孩的要求。一言以蔽之,精明强干的女人报复加害于她的男人。这一矛盾也为百年后的梅晓鸥所继承:她被男人伤害,去做叠码仔报复男人。虽然在时间上横跨百年,但这两件相隔遥远的事体却具有相似的结构,如同共时。
电影则大相径庭,每个年份开始前,都以梅晓鸥的自述形式谈及了这一年澳门及澳门赌场的年景(多与大陆有关),以及她的收入。从2002年到2014年,电影跨度了12年,梅晓鸥工作的好与坏,随着时代起起伏伏:2003年的非典、头十年内地的经济腾飞伴随的赌场生意兴隆,和2008年金融危机、2014年反腐行动进行时带来的赌业萧条。
电影中的段凯文
这样的时代背景的确影响到故事和人物性格:段凯文在原著中的债务危机发端是偶然的:他在一个赌场输了两千万,然后在另一个赌场就差四十万赢回来,但又输光。然后,他试图挪用公司公款拆东墙补西墙,从而债务开始滚雪球。他的失败是在赌场之内,也可说是作为赌徒的失败。然而在电影中,他是因为赌场之外的原因: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出了问题而导致资金链紧张,希望在赌桌上捞一把救急,然而却不遂人意,越陷越深。及至梅晓鸥诣北京、往海口之时,段的公司和他的地产项目已经是风雨飘摇,“这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样,一个在时代中奋力拼杀但却因外界和自身赌场“小爱好”而令荣华富贵作过眼云烟的形象便跃然银幕上。
从“心机girl”到“圣母光辉”:电影中的人物塑造
对于这部电影,一种流行的批评是,它塑造了一个“傻白甜”、甚至有些“圣母”的女主梅晓鸥。看着她一次次被身边男人骗取钱财和感情,到了最后欠她三千万的段凯文明显地借空气项目要她掏出两百万她仍然听命,毕竟让观众既心疼又替她生气。如同剧中华仔的评价:“洗码的人只要不赌,一定会当上老板。晓鸥,你不赌,为什么当不上?因为你在赌感情”。
然而,原著中的梅晓鸥可没有这么“良心”。从她最初一段与卢晋桐的孽缘开始,电影当中,仅仅展现了她阻止卢晋桐赌博被扇巴掌的桥段。这暗示着:可能是卢晋桐把一个与赌博无关的人牵扯进来;然而,在原著中,她的阻止并非是因为她厌恶赌博,而是她眼见卢赢了甚多,只想守住,害怕再赌会输罢了。为了把卢晋桐赢来的筹码变现,她将之锁入保险柜,拥之美梦一场后发现卢破译了密码、卷钱再上赌桌,如丧考妣,才大闹赌场:这“闹”中,不单纯是她对卢晋桐的爱,更夹杂着贪财之念:只要这钱能够供给她的“小女人”(原文如此)生活就好,至于这钱是赌桌上来的,她没那么关心。
《妈阁是座城》
类似的细节差异还表现在中后期梅晓鸥向段凯文要债情节上。在段凯文的公司一幕,原著中梅晓鸥交涉时话说几分的大段内心算计,在电影中变成了怒火上冲、扯下段凯文公司中堂的吊灯——当然同时段凯文也变得情绪化了,他签还款协议时愤怒不堪,完全失掉了老总气度;原著中,他不形于色,只是内心感到屈辱。客观地来说,因为电影是银幕视觉占主导的艺术,人物非直率而不能有艺术表现力,发火等更易刻画;然而,人物形象确实更加扁平化了,赌场掮客、地产商人如此意气用事显得不够真实。
不过,电影在其他一些人物塑造上,仍不乏闪光之处。
对于史奇澜这个人物的新增情节就是一个亮点。在原著中,仅仅一笔带过史奇澜是女主“当时接待的最大阔佬”,出场之时已经在澳门的小饭馆里落魄;而电影则花不少笔墨描述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史奇澜作为小有成就的艺术家,其雕塑深深折服了梅晓鸥。最重要的,当属史奇澜陷入赌场的原因:他想要为梅晓鸥雕一尊雕像,希望能够了解梅晓鸥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因此在澳门旅游时兴致勃勃地去往赌场,自以为了解即可,谁知越陷越深。正是因为这段描述,使得梅晓鸥后来对于史奇澜的情感更加有说服力:史奇澜是为了她而踏进赌场的,是她亲手把他带进了这光怪陆离之地,所以她要对他负责。无论这个男人堕落成什么样,她都要帮助他。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电影前端小高潮,负债累累的史奇澜在梅晓鸥面前倔强不服输、楼上一跃而下的情节:原著中史奇澜跳楼时梅晓鸥并不在现场,而其目的也不是不活了,而是想逃跑。这样“好死不如赖活”的描写不仅仅与史奇澜的艺术家身份相悖,更是显得女主的包容毫无原则:电影中“刚烈”的演出,或许恰恰激发了梅晓鸥的爱意。剧中最后给梅晓鸥的“圣母”雕塑,接续上了“史奇澜逐步了解女主”这条线索。
对于一些细节,电影改编中作出了小完善。这在段凯文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段凯文大学时在阳台上晒老家山东的煎饼的情节,从原著的段亲口告知改为由跟班老刘侧面叙述给女主,实乃优秀改编。段凯文拼命挣钱、展现“男性气质”,恰恰是在努力走出年少那个贫穷的自己。自述当时年少轻狂的廉价自豪,实在与时时刻刻都要摆出成功人士、总裁范儿的“段总”不搭。另外一个新增情节是段凯文在赌场搏命之时(不成功便成仁——破产)。电影中,新增了段凯文一拖二十(相当于20倍杠杆)的情节,也对于他输光筹码的细节进行了丰富(原著只是说:“鏖战一夜,他输了。”)
电影中的菲姐
电影还调整了一些配角的形象。如,原著中,女主跟班老猫十分爱开玩笑、爱慕女主、喜欢讲荤段子,同时还分成一分不能少(要知道这可是和他喜欢的女人);而在电影中老猫是个耿直boy,暗恋女主(这种暗恋仅仅是在影片结束后的彩蛋才确认),一直关心担心着她却不表露感情。电影新增了华仔、菲姐角色和相应情节:原著对于梅晓鸥之外的赌场描写过少,除了女主这个非典型,一般的叠码仔应如何处事?赌场老板会放任梅晓鸥任性吗?这两个角色与女主形成了鲜明对比。
概言之,电影较之于原著在背景和人物两方面都有创新,体现了创作者改编的尝试。尽管这种尝试带来了“圣母化”等问题,但是仍然有一些闪光之处,对新观众更为友好,也时不时能带给原著党惊喜。